主题: 短篇小说:珏月

  • 墙角、ˉ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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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表于:2014/11/14 10:3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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珏  月

 何汉斌

一位打扮入时的妙龄女郎轻盈地步出了“牡丹花大饭店”,几乎同时,一辆08号“的士”停在了饭店门口。司机禹谷昱从“的士”里跳下来,彬彬有礼地请女郎上车。

女郎是前天从外地来到川洋市“牡丹大饭店”下榻的,到后,就租下了饭店已承包到人的08号“的士”。司机禹谷昱就是这样和他的雇主认识的。

 

雇主芳名珏月,是天华艺术研究所的图书资料员。两年前,在一次音乐会上,认识了一位三十多岁的会计师覃祥邛,就在他们握手微笑的一瞬,覃祥邛眼前闪现着一道霞光。珏月是一位二十来岁的姑娘,瀑布般的秀发,洁白的连衣裙,修长的身材衬着丰满的胸部,周身充溢着一种青春的生命力。覃祥邛看到的仿佛是蓝天下的小白桦树。这时,在他的内心萌动着一股强烈的欲望。这欲望迅速传遍全身,最后汇聚到眼神中。

珏月凭着女性的敏感,真有些承受不了这灼热的目光,以致不由自主的双颊微红着低下了头。

这时录音机里传来了柏辽磁的《幻想交响乐》。音乐使珏月摆脱了窘境,一时仿佛忘记了眼前这位热情而颇有丈夫气的美男子。她轻轻地把眼睛闭了一瞬,深情地说:“太美了”。就象一朵飘逸的白云飘落在沙发上,静静地被音乐带到遥远的天国。

一曲终了,覃祥邛随便地问珏月:“你很懂音乐吧”?

“我可谈不上懂,只是喜欢,想在音乐中得到净化与享受。”覃祥邛点点头,珏月便接着说:“比如从这部交响音乐中,我感受到的是幻想与热情的追求,但也有伤感与绝望的情绪。你说对吗?”

覃祥邛微笑着说:“你的悟性真好。能够感受音乐,才能理解音乐。当年柏辽磁在巴黎剧院观看英国剧团演出莎士比亚的悲剧,爱上了饰朱丽叶的女演员,却遭到了拒绝。在极度苦闷中,二十七岁的柏辽磁便写成了这部表现个人爱情的狂想、绝望与梦幻的交响乐,你对音乐的理解,说明你真是他的知音!”

珏月象一朵凝固的云,静静地听着。从她那严肃端庄的神态,不知她感受到了什么。

打这以后,珏月与覃祥邛经常在音乐会上相遇,有几天晚上,覃祥邛踏着柔和如水的月光把珏月送回家。有时珏月客气地说:“请进来小坐一会儿吧!”他总是说太晚了,等有时间再来造访。

但是当他们走在这条月光下的小路上时,却总是把脚步放慢放慢,又觉得这条小路太短太短太短。

他们的相识和相知是从音乐开始的,当然还有这条月下小路。

覃祥邛有他自己内心的苦闷,这是他从未向旁人披露的,也并未被周围的人所觉察。周围的人都羡慕这个家庭,能干的丈夫,贤惠的妻子,活泼的女孩,这不是已经很理想了吗?可惜,结婚9年的覃祥邛,并未被妻子林潇所理解,林潇不知道丈夫到底需要什么,她只认为结婚就是用铁板把一家人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她做好一个妻子应做的一切。甚至连夫妻生活,无论她需要还是不需要,她都认为主动满足丈夫的要求是妻子的义务。出于男性对女性的尊重,覃祥邛不愿拒绝妻子的主动。可有的时候,他真觉得这是一种受罪。他常常一边曲意的爱抚,一边心灵却在哭泣。若不是为了活泼的女孩,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作出分道扬镳的选择的。林潇可不去想那么多,白天上班,早、晚做家务,饭菜弄好后,用沙哑的声音喊道:“吃饭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形成固定的模式。最令覃祥邛恶心的是,林潇用长满灰指甲的手把馒头掰成两半,把其中一半放在覃祥邛的碗里。覃祥邛想发火,但想到妻子工作了一天,还把饭菜送到自己嘴上,觉得没什么好挑剔的,只好把碗放下转身回到房里躺在床上小憩,妻子紧跟着追上去问:“你怎么啦?不舒服吗?”接着用含着满口饭菜的嘴吻一下丈夫的额头,又说:“怎么啦?好象不发烧嘛!”覃祥邛只说想安静一会儿,没理会她。她眼里就流出委曲的泪水。

 

冬去春来,珏月不幸患了急性中心视网膜炎。住进了本市最权威的眼科医院。碰巧,覃祥邛的姨父是这所医院的眼科主任,同时也是珏月的主治医师。

覃祥邛从未放弃过任何一次探视的机会。这天,妻子出差未归,女儿到外婆家去了,覃祥邛提着一袋水果,三步并作两步行,来到珏月病榻前,珏月流着眼泪绝望地说:“我看不见了!我什么也看不见了!如果永远这样下去,我还不如马上死去……”

覃祥邛把珏月放在铺盖上的细长白嫩的手拥到自已胸口说:“别悲观,我问过姨父了,你的眼睛可以治渝的!”珏月没有一丝笑容,乌云似的黑发披散在肩上,显得脸色更加苍白,真令人万分怜爱。

这时,护士推开门走了进来,覃祥邛赶忙走上前去,接过护士的药水瓶,主动帮护士当助手,护士给珏月打上吊针扔下一句“完了到隔壁喊我”就走了。

护士走后,珏月想平躺着休息一下。覃祥邛忙把靠在床框上的枕头放下,轻轻的扶着珏月躺下,又把被子给珏月盖好,便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给她削了一个梨。

珏月一边吃着梨,一边眼泪汪汪地说:“你以后不要老往医院跑了,你太累了,我觉得很过意不去。”

这时,覃祥邛微笑着打开了录音机,马上从录音机里传来了朱逢博演唱的《祖国等你添光彩》:

走出来,走出你的小屋来;

走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

春风吹雪已消,

草儿青青花正开……

歌声停止了,珏月高兴地笑了。苍白的脸一下子变得红润起来,眼睛也不那样呆滞了。这是她住院以来第一次这样的舒心地笑。

临别时,覃祥邛紧紧握着珏月的手说:“一颗心每天都在想念你。”说着,把手松开,轻轻地抚摸了一下珏月的额头,接着说:“我姨父说眼球移植手术在中国可以成功,必要时,我的一只眼睛随时都愿意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你。现在让它先保留在我这儿好吗?”

感激的泪水一下子充盈了珏月的眼眶。一个病中的少女,一直在黑夜里哭泣。她从未感到象现在这样需要关怀,她终于在黑夜里摸到了一双温暖有力的手。友谊,只有在和为对方献身的决心融合在一起的时候,才是最值珍贵的。

这时的珏月突然觉得自己有了双倍的力量去战胜病魔。

不!她简直觉得自己无所畏惧了!

两个月后,珏月的眼睛终于恢复了健康。

覃祥邛得知珏月就要出院,马上一步三个台阶地跑下楼,径直跑到花房为她买了一束鲜花。

珏月出院后,又在家休养了一个月。视力已经稳定了。她即将开始正常的工作和生活。

她知道 ,如果没有覃祥邛的爱护和关怀,她的视力是决不会恢复得这样快的。她常常想是覃祥邛给了她一双眼睛,让她重新又看见了这个多姿多彩的世界。对曾感到绝望和孤独的珏月来说,覃祥邛是难熬的夜晚里的一盏明灯。

在这些日子里,珏月只要离开了覃祥邛就想见到他。只要见到他就怕离开他。她的眼前无时无刻不在闪现着覃祥邛的身影,以至禁不住地问:“难道我是在恋爱吗?我怎么会爱上一个已经有妻室的男人呢?不,这是不可能的!”

只要一想到爱情的降临,她的心就感到一阵强烈的战栗,但是,还是忍不住心心念念地想着他,每时每刻都盼着见到他。

终于有一天晚上,两人又在音乐会上相见,四目相对,默然无声,但很快双方都在对方的眼神里读到了什么。

还需要说吗?一切不是都很清楚了吗?回家的路上,两人拐进一条胡同,理智被爱的巨浪卷走了,终于将积蓄已久的激情,突然象一泻千丈的瀑布爆发了出来,跌入了无底深渊……

当他俩从激流中平静下来的时候,珏月含着泪问:“难道你只想把我置身于一个这样的位置吗?”

他沉默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难道不能有别的道路吗?”珏月的声音带着几分责怪。

“我知道,你指的这条道路就是我们能够结合,这种奢望我几乎不敢去想,因为我有一个我不爱的家,不爱的妻,但我没有办法摆脱他们,离婚就是一场残酷的内战、持久战,它把一个人的精力和时间消耗殆尽。林潇是决不会同意离婚的,这等于让我逼她去死,我实在也不忍心……”覃祥邛仿佛有说不完的心里话在向外流淌。

“那最初你为什么和她结婚呢?”珏月不解地问。

“那时,我只有二十多岁,大学毕业后分在银行工作,人年轻,又活跃,又是单位唯一的本科生,领导很器重,把几个刚顶职的青年女工交给我,要我辅导她们的业务,林潇就是其中的一个。她很内向,也很好学,常常要我给她‘开小灶’到深夜,我逐渐对她产生了好感,她对我也很钟情。就这样,我们结合了。婚后,我才感到双方在心里、情感上都不协调,我曾试图想重新塑造她,但事实证明那是徒劳的。我也想挣脱出这个笼子,但是越是挣扎那个套子就拉得越紧。”覃祥邛的一番自述,好象是在珏月心田里撒了把盐。

她第一次感到覃祥邛可怜,并在这可怜里多少失去了对他的敬意和崇拜。

不久,覃祥邛准备到北方出差,约好去二十天,赶回来庆祝珏月二十一岁的生日。

珏月每天都在计算着覃祥邛回来的日子,心里默默数着:“还有十天,还有五天,还有三天……”那一天终于到了,珏月整个下午都徘徊在宿舍的楼群中,她漫不经心地走着,眼睛却专注地搜索着,没有更多的奢望,只想看见他一眼,哪怕只看他一眼。

接近黄昏的时候,珏月的腿已经走得有些发酸了,正在她感到失望的时候,突然看见覃祥邛喜气洋洋地与一个青年男子往住处抬着沙发软床,接着又抬进了一对电镀金丝绒的沙发,林潇站在门口兴高采烈地招呼着,又与覃祥邛说着什么。

珏月悄悄地站在对面楼的单元门里,屏住呼吸,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一切。这时,仿佛有一股寒流流遍了她的全身:怎么,他不是不爱这个家吗?怎么又在兴致勃勃地建设着这个家呢?她突然感到了一种被欺骗的委屈。

过了三天,覃祥邛为珏月庆祝二十一岁的生日了。生日蛋糕上点燃了二十一根蜡烛。覃祥邛拿出一个长形的盒子,高兴地说;“这是我出差为你买的生日礼品,一把檀香扇,还有两双长筒袜。”

“你太破费了,这檀香扇是真檀香木吗?”珏月淡然地问。

“不是吧,恐怕是假的。”

“看起来和真的也差不多呢,真是巧夺天工呀!”

珏月望着这个价值极薄的生日礼品,又想到他为自己的家庭购置的昂贵家具,内心的雾一下就散了,那朦胧的变得清晰了。

珏月是个独生女儿,爸爸是大学教授,妈妈是艺术学院钢琴师。她并不看重物资金钱,对朋友从来也是慷慨的。但现在却一反常态计较起来,因为她觉得覃祥邛这份心意太薄了。

这时,覃祥邛一下子把珏月拉在怀里,珏月还没来得及挣脱,就听覃祥邛说:“今天是你的生日,昨天我赶了一天的路,总算赶在你生日前回来了,我给你二十一个吻好吗?”

说着就尽情地狂吻着珏月。

这急风暴雨式的占有和梦幻般的狂言,使珏月突然清醒过来,并获得了一种不可违抗的力量,以致她不但从覃祥邛的拥抱中挣脱出来,而且一下子把他推出门外,并同时把假檀香扇和袜子扔出门外,倒锁了房门,旋即便斜靠在门上,胸脯急剧地起伏着。不管覃祥邛如何解释和哀求她都再也不愿理睬他。她觉得一阵恶心,顿悟了原来覃祥邛在同时享受着两个女人,也在欺骗着两个女人,她就是说,她和另一个女人同时在分享一个男人。她本能地感到从精神到肉体上的肮脏,真想跳进大海去,把每一个毛孔都冲刷干净。

这以后,珏月便关死房门昏睡过五十来个小时,然而仅是身子平躺思维却在四野八荒乱飞乱窜。三天后,她霍地跳下床,大吼一声:“一切都滚开!”便伏在桌上飞笔疾书起来,以此来解脱一切痛苦,获得超物欲的欢娱。

她开始写小说。每天一下班就泡进小房,在方格稿纸上搏斗,力图把所有经历的五味人生活鲜鲜剥落下来。要命的是平时想得很多很多,想得很远很远,似有无数的话要说,似有无限的情要诉,可一旦真要把这些无形的东西用寸管表达出来时,却又显得那样的枯涩和乏词,以致一连几个月,始终没有生出产来,“简真象难产的孕妇在产床上折腾”,她在日记里对自己作过坦率的评价。后来,总算“分娩”了三个短篇,“头胎”叫《昨夜灰蒙蒙》,是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写的,小说里的主人翁是以自己和覃祥邛为原型塑造的。小说的主题是反映当代一些年轻人的爱情演变和错位。写好后寄到一家地级杂志社,编辑看后,虽然没有采用,但亲自复了信,既肯定了优点,又提出了具体意见,还勉励她以后多写多练,欢迎她继续“赐稿”。这使珏月整整一夜没能入眠,在她的生活里,又增添了一项新的内容,她感到了充实、惬意。“我要抗争!我要勇敢地告别可恶的昨天,牢牢地把握今天和明天!”珏月在心里呼喊着。以后,“二胎”、“三胎”又都因“社会效益不佳”而夭折。所不同的是,后两次接到退稿和编辑的亲笔信后,珏月不再象第一次那样兴奋和激动。心里也没有豪言壮语,而是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种惆怅来:“世道难,难于上青天。”

 四

艰难中,珏月又产下了第“四胎”。

“不能让它又是死胎!”

“什么?”禹谷昱被身后突然自言自语的珏月弄得莫名其妙。他放慢车速,回头憋憋他的雇主,“什么死胎?”珏月这才从迷迷蒙蒙的沉吟中清醒过来。

“喔,没什么。”

“不,我觉得,你有心事。”禹谷昱说得既真诚又肯定。短短几天中,他觉得自己似乎有意无意对珏月的行踪有了一定的了解,对珏月的使命似乎也负有一种什么责任,珏月此行的成败与否似乎也与自己的职业有着一定的联系。“别瞒我,也瞒不了我。”

禹谷昱的话使珏月的心骤然颤栗起来。几天来的找门路、托关系、诉苦衷、拎着封得严严实实的“手榴弹”、“二十响”去轰炸,有时也以“豁出去了”的感概去吵、去闹甚至还愤怒地拍案而起,哪一宗、哪一件不是由禹谷昱驾着“神行太保”去办的?还需瞒住他吗?事实上,她打心眼里也没想瞒住他。因为在她看来,他是一位心地善良而富有正义感的男人,根本不是那种故弄玄虚,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凭什么这样看?凭他的诚实和真诚。

她向他伸出一只手。

是一根点燃的香烟。乘客为司机点燃香烟,不外有两种情况,要么是搭“黄鱼”赶便车的为了套套近乎;要么是朋友、亲戚、同事或者是特亲密的伙伴。珏月属于哪一类呢?禹谷昱默默地接过来,将它轻轻叼在嘴唇上,吸了几口。他想把这份亲昵全都吸进肚子里。这支烟好香啊。

珏月也在吸烟。她是在被覃祥邛欺骗后矢志文学创作时为了解除心中的苦闷学会抽烟的。她想借烟消愁。古人理论过,人在烦闷时可以借酒浇愁吗!那是男人们的事。男人们能借酒浇愁,女人们就不能借烟消愁么?如今男女平等了,男同志能做到的事,女同志也能做得到。不是么?曾几何时,那云雾缭绕或一个接一个的白色烟圈从口中喷薄而出时,她不是也曾飘飘然,有如进入神仙境地地逍遥过吗?那时,也只有那时,世上的一切烦恼才被真正地货真价实地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然后,她斜躺到沙发上,立即勾勒出那种思维活跃地半睡半醒状态下似想非想的形象来。

她吸烟的姿式很特别,手抬得老高,裸着臂弯划出一道柔美宁静的弧线,衬着她满含忧思的眼睫。禹谷昱从反光镜中憋见,细细的白色雾线从珏月微张的唇间缓缓飘逸而出,再袅袅地漾开,使她的脸庞罩在一片迷潆之中,显出那种成熟的女人才具有的宁静和端庄。禹谷昱心中惊叹:真是“人与人不同,花有几样红”啊!一个有学识有教养有魅力的女人,连抽烟也让人越看越眼顺,真怪!

“小禹,”珏月悄然舒了一口气,好象有些郁闷:“放首音乐听听。”

“我这儿有十大歌星大新星的带子。”

“噢,我对咆哮嘶喊的不感兴趣。”

“那……”

“来段交响乐。”

“哟,碰巧有一盒。”

“什么?”

“命运”

“巧啦,太巧了!”她兴奋地把身子弓向他,“小禹,我想的,恰好就是这首曲子!”

“哦!”他侧过身把带着微笑的目光投向她。禹谷昱希望珏月在此地奔波的每个时辰,都过得快活。珏月微眯着眼打量着禹谷昱,她越看越觉得眼前这位车技娴熟的小伙子绝不亚于小说中古希腊的“亚马逊”,尤其是那体魄,那筋骨。不知不觉,她那眼睫深处藏着的真挚便静静地流泻了出来。

这些年来,他从未对任何人尤其是异性萌生过这种关切之情。当然,这也不能全怪他。还在念高中时,同桌的女同学姜玲,无论在学校和市街,无不受到会点拳脚功夫的禹谷昱的保护。那时,他觉得,父母生养自己到这个世上的任务,就是保护象瓷娃娃一样光亮纯洁的姜玲。她的确娇美可爱,属早熟型的女孩儿。十六、七岁就发育得乳隆臀圆,眉目生辉。走起路来,线条分明的腰肢总象被轻风吹动的柔柳,分外袅袅婷婷。正因为如此,有时在街上就免不了会受到“街娃操哥”们的污言秽语,或手脚冲撞。10年前的“五四”青年节搞联欢晚会,姜玲当晚表演完巴基斯坦“顶罐舞”后,顺着资滨路往家里走。突然,树荫浓黑处蓦地跳出三个壮壮实实的青年人,相当老练地堵住了她的去路和退路。几声比狗叫更刺耳的口哨声连成三角形包围圈迅速向她逼近。

“妹子,笑一个,海!”

“跳舞哇,撩开裙子跳!”

“走走走,咱们到河滩上去搞联欢……”

浓浊的鼻息冲过来。

长着粉刺的脸在晃动。

看不清的手爪粗暴地搓压着她的胸,腿……

比夜色更重的羞愤笼罩住了姜玲。她想扯开嗓门喊:“滚开!流氓!”但却没力气吐出这几个字来,她只好颤栗不止地任凭命运摆布了。

忽地,她听到了一阵低沉的叱骂和有力的撕打声。手执一截杜树棒的禹谷昱象头发狂的小豹子,厉声叫喊,扑向那三个人。他手里的家伙似长了眼睛,连连击中对手,发出咚咚闷响。

“快跑!这小子疯了!”“疯小子,爷们儿认得你!”

禹谷昱是疯了几分钟。一比三,对方带着说不出口的棍伤扔下已经到手的猎物,恨恨地跑了。然而禹谷昱也并非全胜,他鼓隆的左肩被砖头砸得皮开肉绽。姜玲象只受伤的鹿,跌跌撞撞扑向他的胸怀,嘤嘤地哭了。路灯影影绰绰的光斑闪过来,姜玲的胸衣早被歹徒扯成几大绺,裸露出一双结实的、莹白的乳房。禹谷昱使劲眨眨眼,心儿也禁不住狂乱无牵地颤动起来,这一阵,他突然体味到保护了弱者的快感,是哥哥在危难中搭救了妹妹的那种自豪和欣慰感。于是,这快感又忽地延伸成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没……没吃亏吧?”

“只差一丁点儿。”

“那就好,还哭鼻子干啥?”

“想哭……哭着舒服。你懂么?”姜玲翘起好看的下巴抽噎着却有笑意,长长的睫毛在莹黑的眼缝上闪闪摇摇。她的嘴唇翕动,柔声呼唤:“谷昱哥!”这声音忽地撩动了他的心弦。

禹谷昱用力搂住姜玲,而她则柔顺亲昵地把头贴到禹谷昱的胸前,真挚地问:“你,要咋谢你呀?别拐弯抹角,照直说。”“谢我?我……我没想过。”

“鬼!一点不坦率。”

“你要我说什么?”

“说,我爱玲!我一定要娶她!我永远做她的保护神!我要是背叛这感情下辈子变牛作马……马上说,悄悄地。象起初那样说给我听,别拐弯抹角呀你!”

“玲!”禹谷昱的眼窝里涌了热雾,激动得不行,爱一个人和被一个人爱是多么庄严多么神圣啊!何况,这是第一次,闭上眼,似乎在细细咀嚼和回味刚才听到的一切。然后,他慢慢抬起头,把自己的身心都浸泡在浅淡洁净的月色里。

诗里不是有这样的通用语吗?哦,让明月作证……

他说了,用年轻的嘴称心说的。

一字不漏,照姜玲吩咐的,全说了。

第二天,禹谷昱收到了一份从未见到从未听说过的礼物:姜玲用自己的一绺秀发串成的心形图案。亏她想得出。这柔韧闪亮的线牢牢拴住禹谷昱。之后,姜玲被歌舞团破格吸收,成了名字经常写在海报上的流行歌曲独唱演员,也经常出外巡回演出。禹谷昱则领了驾驶执照和“牡丹花饭店”的工作证,开始,南北分离,书信呀,长途电话呀,飘来飘去的衣物食品呀,象一切打算把自己交给对方的恋人那样,粘连缠绵。

真想你,想咬你!——她在电话里说。我是一只小风筝,天生是让别人仰着头看的。但线头,却是捏在你的手里,听着,一辈子也不准你松手!——她在信上说。

然而,这世上还有一种看不见的风,是非常强大的。半年后的某个时辰,漂亮的小风筝终于被强风带走了。不,是不怕变牛作马的姜玲突然挣断了禹谷昱手中的那根长长的细线。她飞了。飞的速度和去向让年轻的司机惊愕惶惑,很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梦里也能背出那封信:

“选择,是人的第一天性,我们都在选择和被选择。因此完全没必要为‘落选’而悲伤……”

“也许有一天,你会欣赏我的选择,并且会明白一个复杂的女孩儿的复杂心机……”

“骂我吧,但请别忘了我,忘了我同样会变牛作马!给你一个干干净净的吻!……”

“操你的妈!……臭婊子,你连变牛作马都不配!”禹谷昱昏昏沉沉地在心里痛骂了一顿。而当他从歌舞团打听到姜玲下嫁的竟是一位年过六旬的病病哀哀的“港爷子”时,又不禁大声恸哭了一场。

打此后,禹谷昱铁了心,再不和任何年轻女人发生任何瓜葛,甚至他还专门下了一回炼狱,学会了作“金刚”:女人休诱吾身,吾身不恋女人。他认为:阳为石阴为水,石不动水自流。

的士在街市鱼贯地穿梭,流动的小空间弥漫着贝多芬对于人、对于生命的吟哦和称颂。乐曲不需任何解说和翻译,时如高天流云般飘展,时如波涛汹涌的浪头袭来,敲击心灵发颤的主旋律使人自然而然地嚼出生存——搏斗——痛苦——追求……直至形似消亡的永不消亡!

车速慢下来了。

珏月闭着眼一动不动。随着乐曲渐弱的余音,两颗大而亮的泪珠悄然滚出眼角。

“喂!”她突然睁开眼,问:“你说,今天,我会成功吗?”

禹谷昱说:“我想,你能行。”

“为什么?”

“你总给人好感……”

“该死!这恰恰是女人的致命缺陷!”

“你也很能干,有魄力,认准的事儿就一定会干到底的。”

“天呐,这是一种假象,真的,这些年冒出一大批女强人,好些都是被人擦过粉的,搞成了‘文革’中的方海珍、柯湘、阿庆嫂、江水英的翻版。其实,再坚强的女人也有很脆弱的一面。”

“你真坦率。”

“说实话不吃亏。比方,这会儿我心里就很乱。有一种赴‘鸿门宴’的预感,更有伸手乞求的惭愧劲儿。知道么?如果得不到认可,我将前功尽弃啊!”

“我懂,可我一点不明白,现在办事怎么这样难。”

珏月沉吟了一下,笑笑:“这有什么办法呢?”

说罢,衣裙闪动,“登登”几步,踏上了光可鉴人的水磨石台阶。

尾声

珏月走出了研究所,小雪花悠悠地飘着,这雪花落在脸上是冰冷的,但她觉得舒服。这天上午,她同时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是编辑部寄来请她校对的小说清样,这使她激动不已,大哭了一场,哭完了又笑。同事们也为自己单位出了个女作家而欢呼雀跃。一些女同胞硬要她掏钱请客,她说身上没带钱,女同胞就把她按在桌上搜,没搜着,硬“逼”她打个借据才放手。一封是禹谷昱写来的,请她元旦节到牡丹花大饭店参加他的婚礼。她感到很满足,一种受人信任的快感掩饰不住地掠过心头。

 第二天,珏月又收到一封信,是覃祥邛写来的:

珏月,自从离开你,我的心好寂寞!那天夜里下着很大的雨,林潇不在家,我来到了你的宿舍,想和你见见面,我好想你!哪怕是只说一句话,我也心满意足,可你却怎么也不肯理我,我的心好痛啊!我一直等到你熄了灯才离开……那场鬼雨,使我患了肺炎,还发高烧,现在我住进了市人民医院内科208室,希望能见到你!

珏月拿出极大的耐心才看完这封信,心里骂着:卑鄙可耻!手指把信狠狠地戳了一个洞,再把它装进信封按原地退回。

把信投寄以后,她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心想,恶梦已成过去,覃祥邛已经从自己的生活里消除了。

往回走的时候,昔日的积雪正在融化,她想,明天将会是阳光灿烂的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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